生活之道—宁静

——《生活之道》—奥斯勒 著,邓伯宸 译

原文:《生活之道》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


这篇文章是我做医生的盔甲。年轻时读感到充满希望,现在读却愈感敲打与清醒。

作者威廉·奥斯勒 , 是现代医学教育的创始人。 1889年,威廉·奥斯勒将要告别宾州大学医学院,前往霍普金斯大学任教。 这是他离开前向宾州大学医学院应届毕业生发表的演讲,也是他的告别演说。


汝等应如岬角,
纵使海浪不断冲击,
不仅自身挺立,
波涛至其周边也为之平静。

——奥勒留 ( Marcus Aurelius )
《沉思录》(The Meditations)

我说:不要害怕!生命
仍让人的努力大有机会。
但生命也充满病痛,
不应心怀过度的希望;
你们既不妄想,故也毋须绝望!

—阿诺德(Matthew Arnold)
《埃特纳山上的恩培多克勒)(Empedocles on Etna)


对许多人来说,冷淡的习惯使然,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典总是显得死气沉沉的。但对你们而言,至少是今天在场的人,毕业典礼当然有其严肃性,正如这一天所要求于你们的,自今而后,庄严崇高,任重道远。你们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守护精灵(Genius) ,匍匍通过了艰困女神 (Necessity) 的荆棘,命运姐妹(Fatal Sisters) 的声音在你们的耳际回响,你们即将进人遗忘之原 (Plain of Forgetfulness),饮下忘川之水。在你们有如潘菲里亚人艾尔 (Er the Pamphylian)一般,身不由己地要上路之前,我有责任跟你们说几句勉励的话,代表全体师生,祝福你们此去一帆风顺。

你们身经百战、孜孜不倦,因”苦读而形销骨立,目光憔悴”,我心不免戚戚,事关你们人生的成败,虽然有许多叮咛要说,我还是不忍多言,只讲两件事情,希望能有助于你们成功,或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不无小补。

首先要讲的是,身为一个医师,无论内外科,最重要的特质莫过于沉稳,让我花几分钟的时间,跟你们谈谈这项身体上的气质。你们当中有些人,在过去严苛的岁月中,或许来不及养成这种特质,我倒是可以稍微提示它的重要性,可能有助于你们达到那种境界。所谓沉稳,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与专心,是暴风雨中的平静,是在大的危急时刻保持清明的判断,是不动如山、心如止水,或者用古人的话来说,就是黏液 (phlegm) 质。这种特质一般人最欣赏,虽然其间常不免误解,但一个医师若不幸少了这种特质,动不动流露出犹豫与焦虑,随时碰到紧要关头,徒然显出慌乱,拿不定主意,很快就会使病人丧失信心。

在我们的年长同仁里面,拥有这种特质的可说大有人在。这种天生的气质,于己固然是一种福分,于他人更是如沐春风,对你们来说,应该不至于陌生,多年的亲炙,我深信一定是印象深刻的。沉稳,基本上是一种身体的气质,我不得不说,你们当中有些人,或许由于禀赋的不足,可能很难做得到。但是,用心培养还是能够起很大的作用,经过训练与领会,大部分的人应该都能够达到相当的境界。首要之务就是善于掌握你们的神经。身为一个医师,无论内外科,碰到棘手的状况时,”管不住自己内心的动静,以至于形诸于外”,连最细微的变化,不安或担心,全都写在脸上,那就表示无法有效控制自己的延脑中枢(Medullary centres),随时都有可能犯下大错。关于这一点,我曾经多次跟你们谈过,要求你们锻炼自己的神经中枢,碰到任何专业上的考验时,哪怕是最细微的扩张与收缩作用,也不至于青筋毕露。就算没有我的督促,时间在眉宇上刻画的岁月,也会全面压熄内心惶恐引起的羞红,但是,在此之前,如果能够先压得下来,有朝一日,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,那可就是一大笔的资产。当然,真正圆融的沉稳绝对少不了丰富的经验,以及对疾病各个面向的了然于胸。具备了这种优质的素养,医师就可以无往不利,任何突发的状况既不至于动摇其心理平衡,各种可能的变化也成竹在胸,所采取的行动自是笃定有序。但就其本质来说,这种弥足珍贵的特质却很容易招致误解,一般人常批评医师冷漠,似乎也在这里找到了理由。然而,某种程度的冷淡不仅有其优点,在做成冷静的判断与进行精密的手术上尤其不可或缺。毫无疑问地,敏锐的感受力当然有其可贵之处,但前提却是不应影响手的稳定与神经的冷静;对一个专注于工作的人来说,无动于衷无非是为求好心切,小事小虑暂且放到一边,其实才是值得称许的态度。

因此,各位同学,善加培养这种明智的迟钝,好让自己在应付紧急情况时能够从容坚定,免得事到临头了,才要来硬起“ 我们赖以活命的人心 ”。

其次,跟沉稳这种身体气质同样重要的,则是一种心理上的漫长追求。谈到这一点,你们应当都记得安敦尼努·庇乌(Antonirius Pius),这个人,做人堪称是最好的,身为统治者,也是最睿智的。临终之际,他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,不过宁静(Aequanimitas) 二字。 就他而言,即将穿越世界的火墙,就你们来说,则是要自克拉瑟(Clotho) 的纺纱中再生,沉着的冷静,正是最需要具备的素养。这个境界,说要达到,谈何容易,说它必要,无论身处成功或挫折,却还真不可少! 天性固然是与时俱进的,但同样不可或缺的是,对于人际关系与日常工作的性质,总要具备清楚的认知。要守住一片纯良的宁静,第一要件就是不要去对我们的病人抱太大寄望。”知识已经来了,智慧却在门外徘徊。“谈到医学常识,现代人其实比古罗马人理智不了多少;琉善(Lucian)谴责当时的人迷信无知,恶名昭彰的庸医,如亚历山大( Alexander )者流,轻易就能将人们骗得团团转。有人总认为,以琉善的先见之明,他可以说是早生了十八个世纪,殊不知在我们所从事的这一行里,古人固然轻易相信江湖郎中,时至今日,对某些人来说,这种人性的弱点依然令郎中食髓知味。因此,如果在你亲爱的牧师口袋里找到了千中选一的粉剂膏药,或在病房中偶尔发现了“ 华乐保命丸 ”(Warner’ s Safe Cure),千万要以平常心对待。这种犯规的动作,只当它是必然会发生的现象,心理既有准备,也就见怪不怪了。

说起来还真是奇怪,你们将来所要面对的,正是这样一群难缠的同胞,奇想怪癖,妄念幻想,不一而足。但是,他们内心世界的这些小毛病,我们越是深入研究也就越会发现,原来他们的弱点我们自己也有,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而已。要是我们自以为高出他们一等,对于这种半斤八两的相似,我们又怎么能够加以容忍呢?因此,对我们的这些同胞,一定要待之以无比的耐心,持之以恒久的悲心,试想,他们不也正是这样期待于我们的吗?

你们即将要面对的,是一个生活在沮丧之中的人,你们却活得快乐得多;碰到你们,他少不了会无理取闹,不免会扰乱了你内心的宁静;这个人的前途未卡,不仅要靠我们的科学和技术,他也跟我们一样,是一个有血有肉、怀有希望和恐惧惧的人。为了追求绝对的真理,纵使设定的目标无法达成,找到的只是一些残块碎片,我们还是应该一往直前。泰焚(Typhon) 纠集叛徒谋害明君奥西里斯(Osiris) 的那个埃及传说,你们应该都还有印象;圣女真理(Virgin Truth) 的下场也如出一辙,被捕之后,她美丽的形体遭到碎尸万段,抛散到四面八方;弥尔顿( Milton) 这样写道:“也就是从那一天起,真理悲痛欲绝的朋友们群起挺身而出,有如伊西丝( Isis)四处寻找奥西里斯的尸块,上山下海,到处去找寻真理的碎片,一块一块地收拢起来。 ” 弥尔顿又说:“直到今天,我们都还没有找齐。 ” 但是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捡到一块或许两块,等到有那么一天,生命加诸于心灵的负担不再那么沉重,我们或许就能够看到一幅神圣的景象,一如伟大的自然学家欧文(Owen) 或雷迪( Leidy),只要用一小块化石碎片就能重建一个生物。

有人这样告诉我们,拥有丰盛的宁静,无非是要让我们有能力去包容我们不幸的邻人。今天,我们的内心之所以得不到安宁,说起来可悲,或许只是因为手头拮据( straightened),缺乏那些外邦人所追求的东西。在这里我却要特别提醒你们,过不久,你们当中有些人,事业蒸蒸日上了,试炼的日子才真正来临。或早或迟,事业发达了,钞票进进出出,你们或许就会浪费了你们的力量,等到发现自己的心灵己经迷失,却是为时已晚。换句话说,在你们积习己深的灵魂中,再也容不下温柔敦厚,生活也就失去了价值。

令人忧心的是,你们有些人,现在就开始在怀忧,甚至丧志了。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,足以让你们焦头烂额的事情,当然是无可避免的。但是,就算是碰到最恶劣的情况,也当勇敢地坚持下去。就像雅博河(Jobbok)渡口的那位族长,亲信都已离去,仅剩下他独自一人在黑夜中奋斗;希望也许已经远去,但你们仍应继续搏斗,因为唯有坚持才有胜利。随着黎明的到来,盼望已久的祝福或许也就跟着降临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奋斗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失败,若是如此,你们就当忍耐;对你们来说,那一日还是好的,至少能让你们得有机会,可以培养怡然自得的宁静。你们更当记住,”只有在我们穷途末路的时候,更美好的日子才要展开”。纵使灾难当前,大祸临头,含笑抬头地面对也好过匍甸屈服。而战斗若是为了坚守原则或维护正义,即使失败无可避免,之前又不乏失败的先例,你们仍当坚持理想,以贾尔德·罗兰(Childe Roland)为榜样,挺立在黑暗之塔前面,吹响挑战的号角,冷静等待战斗的展开。

有人说:”你们常存忍耐,就必保存灵魂。”除了得到宁静,得使你们在人生的试炼中绝地逢生,忍耐还能带来什么呢?如果你们在水边播种,我将能够预见,你们将可以收割,获得许诺的祝福,其间有平安,也有永恒的保证。

终此一生,
超越生命的磨难

即使在漫漫长冬,你们仍然可以一点一滴捡拾智慧,纯洁、平和、温柔、充满慈悲和甜美的果实,不带丝毫的偏颇,没有丝毫的虚伪。

过去总是如影随形,是我们摆脱不掉的,是不请自来的,但在生命中,变迁与机会纷至沓来,我们大可以将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放在当下,放在未来。倒是今天这个日子,丰收之母(Alma Mater)正大张筵席,享受她的无尽丰饶之余,可不要忘了回顾以往,你们得有今天的一切,当感谢那些种树的前人。

一所大学之享有盛名,在于拥有伟大的内涵。为学术机构带来荣耀的,不是“雄伟、壮观的阵仗”,不是财富,不是学院的数目,不是礼堂中满坑满谷的学生,而是披荆斩棘,甚至不计毁誉的前人,一步一步走入宁静的名誉殿堂,攀登“有如群星,直达其顶”。这些人所建立的声誉,激励着每位校友、每个师生的心灵,一如今天在我的脑海中,以景仰之情,以感恩之心,记起那些荜路蓝缕创校者的大名,包括摩根(Morgan)、希本(Shippen)与拉许(Rush),以及承其后业的卫斯特( Wistar) 、费希克( Physick )、巴顿( Barton )与伍德(Wood)。

还有所有的师长高贵的表率。

而过去,总是令人感伤的,一些已经不在的朋友与同事,“隐入死亡的无尽黑夜”,不免为今天增添了几分悲悼之意。我们当中,最得你们敬重的爱德华·布伦(Edward Bruen) 先生,言教与身教都足为典范,这样一个热诚的老师、认真的学者、学校的仆人、善良的朋友,英年早逝,身后徒然让人留下无限的遗憾与怀思。

今天,我们也为我们的姐妹校失去一位杰出教师感到惋惜。塞缪尔·葛罗斯(Samuel W. Gross) ,实至名归,可以说是本市的医界之光,像他这样的人竟然未能得享天年,更让我们感念这个精进不己的典范,而兴起效法先贤执著、勤奋的警惕。

就我个人而言,尤其感到不舍的,是失去了一位亲如慈父的师长,他对我的启发最多,我今天能够以这样的身份在这里跟大家讲话,也全要归功于他的身教与言教。对于帕默·霍华德(Palmer Howard),这位泱泱大度的教育家,容我献上出自肺腑的话语,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能感同身受 —

在我逐渐凋零的有生之年,
无论今昔,纵使独处,
都能感受到他的言行影响于我,
一步一印全在我心。

虽然我在这里跟大家大谈宁静的道理,自己却还是把持不住。因此,大可将我的话当成马耳东风,我自己的情形岂不也正好说明,稍一疏忽就足以让我们失态。大家一向都认定,在这所美国最好的学府,在这个希波克拉底团体( Civitas Hippocratica),具有优良的医学传统,拥有杰出的教学团队,以及发愿济世的学子,或许也就会认为,一个人只要胸怀赫拉克勒斯之柱(Hercules Pillars)的志向,一定也能够在这里如愿以偿。但是,天下事冥冥中似有定数,今天,我却要告别这所大学了。各位先生,不止一次,我因为友谊无价的赐福而得到丰富的生活,能够有今天的地位,内心的感受实无法用言语表达,此刻尤其如此。过去五年来,承蒙你们对我的善待与宽容,每一思及,最真切的感激便自内心的最深处涌出。在你们当中,身为一个异乡人,你们并未把我当外人看待,让我有着在家的感觉。若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,那就是,未来的日子不论是成功或是磨难,我在这个城市所度过的美好时光,必将长存我心,同这样一个有着高贵过去与优质今天的团队共事,如今告别在即,我内心所感到的荣幸也永难磨灭。临别依依,各位先生,再会了,谨以古罗马人睿智的格言—宁静—共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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